机械制造业的31个部门中,德国有27个占据全球领先地位,处于前3位的部门共有17个。德国制造业也被称为“众厂之厂”,是世界工厂的制造者。在强大的德国制造背后,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。
历经十几个小时的航班,从法兰克福转机到达莱比锡机场时,已是差不多晚上十二点。八月上海的夜晚依旧是热气腾腾,但莱比锡的夜晚此时已是秋风四起、宁静而冷清,很能感受到曹丕在《燕歌行》中所描述的“秋风萧瑟天气凉,草木摇落露为霜”的凉意。
几天之后我才想起,这种热与冷、热闹与宁静的对比,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两个国度给人的感受。
很多人对德国这个国家的情感都很复杂,一方面它产生过爱因斯坦、普朗克、康德、歌德、巴赫、贝多芬等影响世界的科学文化名人。但另一方面,它又在狂人的操纵下,给全世界带来过巨大的灾难。
这些年中国很多企业来德国参访、学习,很大原因是因为其傲视群雄的制造能力。如今,德国产品几乎成为好品质的代名词,大到汽车,小到手表、厨具,甚至指甲剪,德国制造成为全球制造界的金字招牌。
入住酒店很晚,瞌睡的细胞已然爬遍了全身,进门恨不得立马倒头就睡。但是一进浴室的门,还是被镶嵌在墙内的抽水马桶水箱所震惊到,陡然间睡意全无。我心里突然在想:敢把抽水马桶的水箱安在墙内,德国制造为何有这样的自信?这种安装意味着他们相信,马桶能确保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坏,直到建筑物被拆毁。他们这种自信,让我一下就感受到了德国制造的魅力。
大部分打动人心的,并非那些宏大的叙事,反而是一些不经意间的小细节。
德国酒店的抽水马桶
这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事。2010年,德国齿轮商人亨利安随80岁的父亲到青岛游览江苏路基督教堂。在塔楼里,他们看到教堂钟表依然在正常使用。当看到钟表上“j.f.weule”字样时,他的父亲意识到该钟表的齿轮,就是他们亨利安家来供应的。历经百年之后,教堂工作人员告诉他们,这么多年来除了隔几天抹一次油,从来没有维修过这座钟表。亨利安检查完钟表后认为,这些齿轮还能再用上300年,真要维修时,恐怕是他的曾孙一代了。
看起来,亨利安的这种自信几乎是德国制造的一种传统。
我们都很习惯给德国的制造打上一个“工匠精神”的标签,这也是德国制造为何自信的重要基因。
实际上,那些以品质著称,强调工匠精神的国家,比如德国、日本、瑞士等,都有一个类似的共性,那就是有一种悠久的军事传统,或者称为“军事化”,甚至“类军国主义化”。
在德国的文化传统里,从普鲁士到“条顿骑士团”都包含着军事化的特点。这种传统也融入到了现代德国人的生活,全民的整体行为仍然带有“准军事化”的特点。
比如,生活中他们要求的东西不多,就像部队提供给士兵的物品不多一样,只要够他们生存就行。从这点上来说,德国在文化传统上已经决定了它不会是个美食的天堂。闻名遐迩的德国“美食”,也不过只有啤酒、香肠、猪肘等便于制作与携带的准军事化食品。
这种准军事化的特点也反映在德国人对准时的苛求上。没到德国之前,我们很多人都或多或少了解过德国人严守时间的故事。但当你实地体会后,很多人还是会表现出惊诧,甚至不理解。这一点,在这次“商业学习之旅”中,我和二十多名mba学生们都真切的感受到了。
与德国类似,瑞士的制造业也是全球闻名,尤其是高端的钟表业更是令消费者趋之若鹜。尽管在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,瑞士宣布确认为永久中立国,此后瑞士从未卷入过任何形式的战争。但瑞士的枪支弹药人均拥有量远高于美国,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为军事化的国家。瑞士宪法规定,男孩子到了18岁,就必须到新兵学校报到,领到军服和步枪。20岁到40岁的男性公民必须按期义务服兵役。而且每个20岁至40岁的瑞士男子都必须参加每年一次的射击考核,被称为“强制打靶”。
在军事化传统的影响下,德国的商业显得很“硬”。你很难看到德国有什么强调历史文化的奢侈品,甚至在首都柏林这样的大城市都难看到几家像样的lv、bv、爱马仕、香奈儿等这种强调“软”制造的品牌。多半的中国游客想在德国随随便便扫荡奢侈品,恐怕就要失望了。
在机械制造业的31个部门中,德国有27个占据全球领先地位,处于前3位的部门共有17个。德国制造业也被称为“众厂之厂”,是世界工厂的制造者。但是,德国制造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,它的发展可以看作是一部从“山寨”到“山巅”的华丽转型传奇。
相比德国,英国的工业制造要来得更早。经过18世纪的工业革命,英国工业已经高度发展,成为世界的标杆。而此时的德国还是一个发展中的农业国,其制造技术几乎相差了差不多半个世纪。面对英国发达的制造业,当时不少德国企业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复制英国产品,制造二流质量的商品,并以倾销的价格流入英国及其海外市场。
在经历德国刀具剪子制造商假冒英国谢菲尔德公司产品的丑闻后,英国企业家们联合发起了抵制德国产品的运动。在1887年8月23日,英国国会通过了《商品法》(merchandise
act),该法律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德国制造的转型。当时这部法律规定,所有德国产品要进入英国本土或殖民地市场,都必须打上“德国制造”的印章,以区别廉价低质的德国产品与英国产品。
这个做法大大刺激了德国企业界敏感的神经,他们开始意识到:要占领全球市场,靠的不是产品的廉价,而是产品的质量。于是他们开始学习英美制造,通过对传统产业的技术改造和对产品质量的严格把关,大力发展钢铁、化工、机械、电气等制造业和实体经济,催生了宝马、西门子、大众等一批全球知名企业,推动德国在一战前跃居世界工业强国之列。有统计数据说,只拥有8200多万人口的德国,其世界知名品牌竟然高达2300多个。
英国国会通过《商品法》的这一天,也就成了“德国制造”的诞生日。“德国之声”称,从这天起,德国人争气地让自己销售到世界各国的产品比当地货的口碑还要好。“德国制造”是德国在二战后崛起的密码,也是欧债危机中仍“一枝独秀”的答案。
我们在参观宝马和保时捷汽车工厂时,很多人都对工厂内大量机器臂的使用和复杂的流水线感到惊奇,但是这恰恰可能不是最重要的。试想如果把这些机器臂和流水线都移植到国内,我们就真的能生产出跟他们一样品质的汽车吗?尽管整个工厂的厂房、设备的部分占到了绝对的部分,但是最重要的恰恰是占到极小部分:人,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文化。
我们的企业去学德国的生产,往往可以很容易就学到七八分像,但要学九分甚至十分就难了。这些难的部分,恰恰都不是机器造成的,而全部是来自人的要素。这其中至少包含了三点最难学到的内容:秩序、细节及自律。
在某种程度上,德国制造的核心本质上不是质量,质量只是形成的结果,亦不是“硬性”器件的高超组合,而是在制造过程中添加的“软性人文”内容。
参观保时捷整车组装工厂时,我开玩笑跟旁边的同学们说:“这其实就是一个放大版的乐高组装游戏。只是平时我们是一个人搭建一辆车,这里是不同的人把不同的乐高零部件运送到不同的地点,再由不同的人来组装在不同的位置,共同完成这个游戏”。
在这个过程中,最需要的其实是严格的秩序感,让整个流程完美分工和井然有序。秩序感或者说秩序主义,亦是德国制造的核心竞争力之一。
有句德国的谚语:“秩序是生命的一半”,秩序主义可以说从工厂到日常,涵盖了德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德语“秩序”(ordnung)一词,包含了整顿、整理、整齐、调理、规则、规章、次序、顺序、制度、安宁、秩序、纪律等等诸多的含义。
绝大部分的德国人特别依赖和习惯于遵守秩序,离开了秩序就会感到焦虑。我们会看到德方的工作人员,一旦发现约定的时间哪怕超过了一两分钟,脸上就会自然呈现那种不安的情绪。从秩序主义的角度而言,这不是一种苛求与为难,而是对整体秩序的尊重,是他们害怕因为流程过程中某一个环节的脱节,而影响接下来环节的连动。
德国人这种秩序主义,在普通人的日常管理和工厂中的流程主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在许多场合下,你会经常看到一些德国人拿出自己的日程日历(terminkalender)随时翻看,上面都写好了每天各时段的活动,从天到月再到年,一切日程都提前计划。
德国社会以及企业就像是摆在一条流程的时间坐标轴上,理性地运转着。时间轴上的任何一点变动都会引起他们的焦虑,他们觉得只有与时间形成严密关系的人,才能理性地驾驭人生和工作。
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康德,其钟表般的生活和工作节奏就是德国人秩序主义的典型。虽然康德对人性的思索达到了精深的程度,但他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住所格尼斯堡方圆40公里的范围。因此,有人说康德所有的伟大历险都发生在他的头脑中。
康德每天3点半准时出门,教堂钟声随着他迈步出门响起。康德散步的路程也十分固定,永远沿着小菩提树路散步,每天八个来回,一步不多,一步不少。
虽然康德这种钟表式的生活显得很夸张,但是整个德国民众的生活多少也带有一些“康德时间钟”的影子。这种秩序主义应用到德国制造,就主要表现为工业生产的流程主义,使得德国制造业表现出井然有序、浑然天成。
德国制造的基石之一:“二元制”教育,我认为亦是这种秩序主义的产物。中国的家庭和孩子把目标都放在光鲜的大学教育,蔑视职业教育,而德国的家庭和孩子在秩序主义的影响下,明白每个人都有在秩序中的位置,商业仅仅需要的是少量的管理者,大量的生产工人才是主题。在这种认识下,职业教育反而成为他们大部分人的选择。
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(oecd)早前的统计,德国大学毕业生占同龄人的比例为20.6%,而将近80%的年轻人接受的是职业教育,并以此走上工作岗位。
翻开德国联邦政府出版的《德国概况》一书,有这样一段话:“德国是一个原料缺乏的工业国家,它依赖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技术力量”。在这种二元制教育下,德国制造业产生了大量的高技术产业工人,为高质量制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才。值得注意的是,经过职业教育,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水平达到发展中国家大学或大专毕业的水平。
秩序主义是群体行为的外在形式,从内在来说,就是个体的自律性。关于德国人的自律,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在回忆录《留德十年》里讲过一个故事:
1944年冬,苏军和英美盟军完成了对德国的铁壁合围,纳粹帝国覆亡在即。在围攻下,整个德国物资稀缺,普通民众的生活陷入严重困境。而且由于是冬天,民众家里如果没有足够的燃料的话,根本无法捱过。为了顺利过冬,各地政府只得允许民众上山砍树。
在帝国崩溃前的混乱时刻,德国民众是如何砍树的呢?绝对颠覆你的想象。他们非但没有去哄抢,而是先由政府部门的林业人员在林海雪原里拉网式地搜索,找到老弱病残的劣质树木,做上记号,再告诫民众:如果砍伐没有做记号的树,将要受到处罚。
公务员都在战斗一线,这意味着这件事情没有警察监督,不会有法官的判决,民众完全可以随意砍树,以求得在冬天的生存。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直到二战彻底结束,全德国竟然没有发生过一起民众违章砍伐无记号树木的事,每一个德国人都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没有任何强制约束力的规定。
当时在德国留学的季羡林先生,亲眼目睹了这一幕。事隔五十多年,他仍对此事感叹不已,他说德国人“具备了无政府的条件却没有无政府的现象”。
柏林街头:前面已经无人,仍然在等绿灯的姑娘
哲学家费希特在“致德意志民族”演讲中强调了这个民族自律的性格:“我们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一切事物,切不可容忍半点轻率和漫不经心的态度。”
这些就像是德意志民族的语言,复杂而精确,语法和词汇不能出现丝毫的模糊一样,泾渭分明,严格自律,从而成就了“德国制造”的传奇。
但德国人的自律,我以为跟日本人的自律又有一些差别。你去走到日本街头,尤其是像京都这样的街头,整个城市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。这让习惯了大声说话的中国人,多少感觉到有点不寒而栗。
一定程度上,日本人的自律似乎带有轻微的“自虐感”,和在“他律”制约下的被迫感。但是在德国的自律,更多表现出的是一种内心的认同,而非形式上的刻板。
我们去宝马和保时捷工厂参观时,很容易就看到很多男性工人身上的纹身、耳环等非常个性化的标记,这并不影响他们穿着工作服的美观与工作的严谨。相反,这似乎像在严肃空气中,刮来的一阵清凉的微风。
即使行走在首都柏林,也能随处看到墙上的各种涂鸦作品。甚至我们坐在莱比锡城市河道的游船上,经过桥洞时,也能惊喜地看到底下的涂鸦。
在参观宝马工厂的过程中,同行的lingling的先生是德国人,她提醒我说流水线上工人工作是有音乐的。看着工人们在看似枯燥,但是律动感的装卸动作中,你除了感受到企业本身的人文关怀...